我一边跟男朋友吃饭,一边经受着随时的拷问。总有一个强大的声音说:“学费都欠着,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
第一次听到学生这样说时,艾苓教授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资料图)
艾苓任教于黑龙江绥化学院,这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来自贫困家庭。她吃惊地发现,虽然“寒门再难出贵子”“阶层固化”类似的话题多次引爆热搜,但大多只是似是而非的概念,很少有人去真正关注寒门学子这个群体的命运细节:
他们到底来自什么样的家庭?
为什么说穷孩子和富孩子就是脑电波都不一样?
贫困如何留下了敏感自卑的心理烙印,限制了他们未来的发展?
这些真相只能从活生生的故事中去寻找。从2017年开始,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贫困生调查说明》,邀请她的学生亲口讲述自己的命运轨迹。就像进行一次冒险的社会实验。
“这可能会冒犯到他们,或者再度揭开伤疤。”
但出人意料的是,学生们的响应特别热烈,即使多年前已经毕业的学生也参与进来,前后多达200多人。艾苓教授后来想了想,说可能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最终她的受访对象覆盖了从2000年到2020年一共21届毕业生。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事情,因为2000年是中国教育的重要节点:高校全面取消分配制度,并大规模扩招。
“教育内卷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家庭出身对一个孩子未来的影响更加明显。”
她从中选了56个孩子,追踪了他们从出生到上学,从毕业求职到结婚买房等人生关键阶段,试图梳理出贫困和阶层如何具体影响他们的人生,以及他们为了实现阶层跨越,所作出的惊心动魄的努力。
他们的故事,最后集合成了这本《我教过的苦孩子》,由真故出版。
每个故事都直戳人心,催人泪下。北大教育学院教授林小英看完本书后,专门作序推荐。她说:
在大数据时代讨论教育、贫困、阶层等话题,很多时候会忽略鲜活的个体故事。而艾苓老师选择用当事人口述形式,让我们看到个体、社会、制度、人心的细微肌理。
贫穷的痕迹,上大学能抹去吗?
来源 | 真实故事计划
贫穷的滋味
小时候,我听到最多的话是 “你们家穷”。穷,成了别人指责我家任何一个人的借口。
有次同桌的钱丢了,一口咬定是我偷的。就连我妈妈都骂我说,不管咱家多穷,你也不该偷人家的钱。可是,我真的没偷。
但就因为穷,别人就觉得你会干坏事。
在《我教过的苦孩子》中,一个女孩子提到了这件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
艾苓教授通过这么多年的追踪观察,发现贫困带来的不只是物质上的困乏,更多是心理上的煎熬。
其他孩子只用专心学习知识,但他们还要学习压抑自己的饥饿,学习照顾生病的父母,学习忍受委屈、孤独,学习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独立成长。
有个女孩子从高中开始就独自照顾患病的母亲:
我高二的某一天,我妈突然就疯掉了。诊断结果出来,说是患上精神分裂症。
爸爸决定跟她离婚,对我说:“你也不要管她,不然会拖累一辈子。”他劝我把我妈送进精神病院。
姥姥还挺高兴的,她再也不用担心我妈挨打了。以前父母吵架,爸爸总是打她。
后来我去政府部门咨询,有位主任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30岁。”
他说:“我给你指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把你妈送到精神病院,你该走就走。
第二条路是把你的户口和你妈妈的分开,这样她就属于无保障人员,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再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但把妈妈送到那种地方关起来,她舍不得。
另一个男孩子提到这样一个扎心的细节:
上大学时,我和一位家境很好的同学逛超市。我觉得对方一定会买很多东西,我怕被看不起,就也买了一百多块钱的零食。结账时才发现,对方只花了五十多元,还有三十元买的是洗发水和沐浴露。同学问我为什么买那么多零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在滴血。
正像北大林小英教授指出的那样,还从来没有一本书,像《我教过的苦孩子》一样用如此翔实,又活生生的细节让我们看到寒门学子的真实处境。
他们的讲述平静、克制,毫不煽情,但每个字都狠狠地砸在泪点上。
很多读者都评论说“太好哭了”“今年泪点最多的一本书”。
贫穷是会留下痕迹的
对寒门学子来说,上大学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
但残酷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落在了起跑线的后面。
艾苓教授在书中提到了一个观点:教育内卷始于2000年。
就在这一年,我国大学全面取消了分配制度。而前一年,大学全面扩招。
一方面是大量毕业生涌入就业市场,另一方面是就业的自谋生路。这种巨大的落差导致了就业困难的大幅提升。
为了应对这种危机,家庭开始从幼儿园、学前班就进行投资,从起跑线上先人一步。早教、培训班、择校费、学区房等等抢跑手段应运而生,直至孩子考上最好的大学。
内卷由此开始。
“出身贫困的孩子和其他阶层的孩子一下子拉开了差距。”
《我教过的苦孩子》中,大多人上学的时候几乎没有接受过校外培训,甚至不曾听说过。
一项针对首都大学生的调查也从数据层面佐证了这个事实,农村户口学生在初中时候请过家教的比例是12.9%,对应的城市户口学生的比例是38.6%。
后者几乎是前者的3倍。
农村户口学生高三请家教或者参加补习班的比例是5.4%,城市户口学生的比例是25.7%。
后者几乎是前者的5倍。
教育资源的不公,让这些孩子先天性落后一步。这些早已被讨论多次,但从来没有像《我教过的苦孩子》一样,用如此充分的细节证明了这一点。
但艾苓教授说,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发现。
更核心的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看到了长期贫困对孩子心理结构,以及思维方式产生的影响。
“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有的还有讨好型人格。”她说,“这让他们在做决策时,往往偏向保守,放弃了更好的机会。”
一个受访的女孩在初中时成绩优秀,本来可以去省重点高中上学。但校长找到她,劝她留校就读,说只要每学期期末成绩保持在年级前十,就免三年学费。
她最终选择了留在这里。因为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挣钱养家,她想给母亲减轻一点负担。
“这些孩子都是被贫困耽误的人。”艾苓教授说,“虽然他们都聪明,有超出常人的勤奋,在小学、初中时候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还有很多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但没有安全感,会让他们放弃更好的高中,更好的大学,或者是考研、出国的机会。
《我教过的苦孩子》追踪了这些孩子从出生到求学,从工作到结婚等人生关键阶段。这种长时段的观察,让贫困对人生的限制体现得更加突出。
一个受访的男孩子说,贫困不只是一种物质状态,更是一种心理顽疾,即使成年后也很难摆脱,近乎一种贫困基因。
艾苓教授对更多寒门学子的观察也证实了这一点,真正难以摆脱的,不是一时的经济困境,而是贫困滋生的心理习惯。它会导致贫困的再生产。
这才是寒门难出贵子的深层原因。
在《我教过的苦孩子》之前,还没有一本书如此关注“贫困心理”如何一步步波及寒门学子的未来。有读者将它跟BBC的传奇纪录片《人生七年》相提并论,称之为纸质版的《人生七年》。
摸爬式努力
艾苓教授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摸爬式努力,用来描述贫困孩子独特的成长过程。
“很多中产家庭,以及出身更好的孩子,有好的资源支撑,一路几乎是直升机式成长。”
但贫困生不一样,“他们只能一点一滴地在泥泞中摸爬,要走很多的弯路,然后取得一点点进步。就像那句流传甚广的话: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艾苓教授在书中记录了一对95后情侣的摸爬过程,特别动人。他们都来自贫困家庭,在北京漂泊,但他们为自己的目标做了特别务实的规划。
2019 年元旦那天,我俩把手写的小目标贴在墙上,其中一项是存款 15 万元。如果这个目标实现,我俩打算在呼和浩特买房。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做了细致的计划:
我们的日常支出主要是房租和伙食,搬到五环外,房租每月 2600 元就够了。平时公司管饭,周末我们自己做,每月支出计划是 1000 元。此外,还有交通费 500 元、水电费等 500 元、学习费 500 元、游玩费 800 元。
通过精打细算,他们实现了这个目标,然后继续下一个目标。
2020 年,我们贴在墙上的小目标是:在呼和浩特买我们的婚房和利用专长做副业。我们还在书架上贴了一句话:复盘完成,才算完成。每件事不是做完就完了,我们还得像下围棋一样复盘,总结得失。
很多受访的孩子,都像这对情侣一样务实、灵活,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没法奢望一步到位,于是逐渐摸索出一种“小目标,多阶段”式的进阶方式,对目标进行精细化管理。
《我教过的苦孩子》在文中画出了每个孩子的人生轨迹图,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呈现了这种漫长、曲折的摸索。
图|摘自《我教过的苦孩子》
根据艾苓教授观察,寒门学子,尤其是80后这一批人,多通过考编、考公改变命运。他们叫做“考碗”,考取一个铁饭碗。
“他们在考试上有优势,考碗能继续这个特长。”艾苓教授说,“同时这也是他们视野范围内的一个很好的选择,稳定,体面。”
但到了90后这批,考碗有所减少。他们的视野更加开阔一些,大多离开黑龙江,去大城市闯荡,从事互联网行业,做自媒体。虽然一开始起点很低,做销售,做运营,辗转多个城市、公司,但他们没有放弃“摸爬”,一点一点地追求一种细小的,但确定的幸福和成就。
上文情侣中的女孩回忆说:
他们公司的下午茶有各种各样的水果和点心,小蛋糕每人一份,他一定带回来让我品尝。有一次,小蛋糕上有冰激凌,带回家的时候冰激凌已经化掉了。他给我讲冰激凌的造型,解释其中的创意,我好像真的看到小蛋糕原本的样子。
还有一对情侣终于买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套房:
2005 年 5 月装修完毕,我俩去新家,把屋里擦干净。他出去买东西,我在地板上打滚,阳光照在地板上,好像跟着我一起打滚,那种感觉太幸福了。
以往在讨论贫困生的时候,外界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描述出来的画面也是苦涩的,灰暗的。《我教过的苦孩子》首次让这些孩子自己发言,全部采用自述的方式。
“我在听他们的故事时,”艾苓教授说,“就有一种笃定的温暖的感觉,好几次忍不住落泪。”
《我教过的苦孩子》同时还试图回答一个尖锐的,这几年被频繁提起的问题:
读书还有没有用,是否还能改变命运?
艾苓教授的回答是肯定的。
“其他阶层的孩子有更多的资源和机会,可以通过很多种方式成功。但对出身贫困的孩子来说,上大学很可能是风险最低,也是现有条件下最公平的上升通道。”
她经常想起一个受访的男孩子。
他高考时考了县里文科第五名,一家人历经艰辛才凑足了5000块的学费。他说:
上大学前那个晚上,大哥让大嫂炒了四个菜,请来叔叔、 姐姐和姐夫,一家人为我送行。端起第一盅白酒,大哥泪眼朦胧,四下环顾说:“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咱家终于有大学生了!”
那天晚上,那些离开的亲人好像就在身边,特别是帮我上学的奶奶,他们都参加了这次团圆饭。我对所有的亲人说:“谢谢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不负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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