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关于“故天将降大任于……”后面到底应该是“斯人也”和“是人也”的问题火了,登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无数人为之吵得不可开交。
恰好,我之前曾经思考并考证过这个问题,现在就与大家一起探讨一下。
(资料图片)
首先,我想大多数人之所以会争执不下,以至于各种证据、理论、解读层出不穷,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能是我们并没有分清我们到底想要讨论什么。
单就“是斯人也还是是人也”这个问题来说,其实它至少涵盖了至少三个领域,里面也有很多细分的问题,分别是古籍原文、课本内容、大众记忆。
这三个领域各有联系,但有有明显的不同,不能轻易混为一谈。
古籍原文。这是一个专业性最强的领域,也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考证的领域,因为古籍的数量基本是有数的,“天降大任”这句话在其中是什么模样,有什么变化也是容易发现的。
单讨论古籍原文,不讨论课本与大众记忆而言,我想大家对这个领域的结论都没有什么异议。
课本内容,原则上来说,课本中的文言文都是引用自古籍,应该和古籍中没有差别才对。但一来古籍本身就有版本差异,课本在选择时会有取舍;二来课本有多个版本,年代各异,编写人员也各自不同,甚至可能出错,这就导致援引古籍证据,单一的教材证据或者单一的出版社回应,并不能完全代表所有的课本内容。
而到了大众记忆领域,绝大多数人,包括我,第一印象都是觉得这句话是“斯人也”。但实际上,大众记忆中的内容,可能并不完全出自于课本,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甚至可能是大众自发的一种选择,不受古籍与课本的限制,但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古籍中、课本中存在某一种固定的说法,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变。然而语言文化是会随着时间和社会变化的,语言是约定俗成的,我们现在说话就不像几千年前那样之乎者也,如果谁硬要要求大家都像之乎者也那样说话,一定会引起别人的反感。
我想这次也是一样,很多人反感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有人硬要拿着古籍以及“是人也”的课本,去强行要求那些记忆中是“斯人也”的朋友们改成,或者承认自己是”错的“。
这属于拿着击剑比赛的规则,去强行要求游泳比赛的选手必须拿着剑在游泳池比赛,这种行为才是错误的。
只穿泳衣泳裤,这是游泳比赛的通识,并不因为它和其他比赛的规则不同就是错的。
不过,反过来也是一样,有一部分朋友以自己的记忆为标准,硬要说已有实证,并且早已有定论的古籍和部分课本是“被篡改过的“,这就相当于游泳比赛的选手指责击剑选手穿得太多,说他们的规则是被篡改过的。
古籍不像活人的语言,它是死的,不会变化,因此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大众记忆可以不和它一样,但得承认它存在。
如果我们能将其分情况讨论,古籍的归古籍,课本的归课本,大众记忆归大众记忆,想必就会理顺许多。
接下来,我们就从这三个角度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一、古籍角度:“斯人也”“是人也”对句意的理解没有任何影响,仅仅是古人的众多选择之一
鉴于很多人没怎么接触过古籍,我们先从大家熟悉的课本入手,请大家看这个
这是人教高中语文必修三《师说》的节选,也是我们在课本中学过,并且大概率要求全文背诵过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里面引用孔子说的话是三人行,则必有我师。
然而同样在课本上,《论语》的内容却是这样:
人教版七年级语文上册《论语十二章》,在这里,孔子的话就变成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明明都是课本原文,前后却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看看古籍中的”天降大任“这句话。
在检索“是人也”“斯人也”到底哪个更早出现的时候,我有了些意外的发现,那就是除了这两个版本以外,这句话还有更多的,个别字发生了变化的不同版本。
简单总结一下,除了“于是人也”“于斯人也”,还有“于其人也”“于圣明”,“于人”,以及在前半部分加了个“之”,去掉个“将”之类的版本。
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哪种都不对?哪种都不是正确的?
但其实,如果我们追溯到这句话最原始的出处,即《孟子·告子下》这本书的原文,只有一种版本,那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在宋、元、明、清的影印版古籍中都是这样。
《孟子集注》宋嘉定十年当涂郡斋刻嘉熙四年淳祐八年十二年递修本
《孟子集注》元刻本
《孟子》明闵齐伋万历四十五年本
清代补刻碑林十三经《孟子》,开成石经虽然大多数是唐,但《孟子》是一直到清代才补刻的,所以年代应该算清代。
其他更多影印本古籍不列,总之,只要你找的是《孟子》原文的古籍,那98%的可能,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剩下那2%,一半留着给可能是誊抄错误造成的古籍讹误,一半留着给将来可能出土的不一样版本的《孟子》竹简帛书一类的材料。
而前面那些其他版本呢?它们出现的地方都不是《孟子》的原文,而《师说》中的“三人行”一句也是如此,这是这些文章的作者对其的引用。
古人在写文章时,往往会引用更早古人的文章、诗句、典故等。而引用的方式除了把原句原封不动地摘抄过来,一点不变的“直接引用”,还有“间接引用”。
间接引用可能因为各种缘故,并不一字不差地照搬原文,但要说明的意思却不变。
个别字的差别,并不影响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只不过一种是来自原文,另一种是来自于间接引用。
在古人的诗文中,这两种引用都有存在。如曹操《短歌行》中,“青青子衿”“呦呦鹿鸣”都是直接引用《诗经》的原句,一字不差。
而同在《短歌行》中,“周公吐哺”一句,却是间接引用《史记》“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是用曹操自己的语言将昔日周公的事迹说出来,只引用大意或者行为,而不引原句。
一开头的“三人行”一句,韩愈也是对论语中这句话的间接引用,他需要说明的是一个道理,而不是展示原文。
而且,间接引用时一般不对被引的内容加引号,大家可以翻上去看看《师说》里引三人行那句话的时候有没有加引号。
了解了这些,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仅限于古籍领域内,“是人也”“斯人也”的版本之争,本质上其实是对《孟子》的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呢?
如果要将“斯人也”的用法判断为间接引用,需要满足两个条件:1.不是直接引用原文 2.要说明的大意不变。我们分别来看这两个条件。
首先,是否不是直接引用,这只需要看它是不是标注了引用自《孟子·告子下》就好了
我们在各大语料库中检索结果如下
排除掉一些近现代的文献,晚清之前的古籍中,多数都是间接引用。
第二个问题,个别字的差别对句意有影响吗?答案是没有影响。
在古代,尤其是秦汉以及之前的古文里,“是”“斯”“此”都有表示“这”的意思。意思接近,用法也很像,比如
此心之所以合与王者,何也、【《孟子﹒梁惠王上》】
是心足以王矣。【《孟子﹒梁惠王上》】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壅也》】
而“斯人也”“是人也”在古代文献里也都有出现,出现的频率也都挺多。
也就是说,他们的用法非常接近,有时候甚至可以互相替换,这涉及到一个假借字与通假字的概念。
假借字,或者说通假字想必大家都学过,没学过也不要紧,简单来说,就是这句话该用某个字的时候没用,换成了另外一个字来代替。
我们上学的时候一定有人吐槽过,为什么古人或者鲁迅他们写的“错别字”就是通假字或者生造字,我写的就是错别字?
这是因为当时的汉语汉字并不规范,往往一个读音可以对应多个字,除了那些已经约定俗成的字以外,碰到比较生僻的或者一时想不起来的,就用个读音相同或者相近的字代替。
比如说“是”这个字,它可以通假为“氏”“此”“适”。古人写“适”字的时候突然忘了怎么写了,就用个“是”来替代。
而“是”“斯”“此”之间虽然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说“斯”引导分句,后面一般不能带“也”而是要用“矣”;“此”在《论语》未见,《孟子》中倒是不少,但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很少进行区分。
综上,我们基本可以认为,限于古籍领域之内,“斯人也”的用法是对原文“是人也”的一种间接引用。这种引用模式和其他多个“之”少个“将”的引用模式没有什么不同,对句意的理解没有任何影响,仅仅是古人的众多选择之一。
二、课本内容:语文课本版本非常多,教辅资料就更多了
当然,我想绝大多数人并不在乎历史上这句话的原文是什么样,也不在乎被引用后的个别字句流变。
这次讨论中的重点就是聚焦在课本内容上,很多争论的要点,可以概括为这么一个问题:
“从开天辟地一来到看到这篇文章的上一秒,地球上所有通行的小众的不论年级的即使是非正规的包括现在已经找不到的课本中,有没有过斯人也的例子”
我给出的回答是,很可能有,但目前还没找到,需要继续找。
因为课本的版本非常多,再加上年代的不同,就更多了。说不定就有哪一个版本的教材出现过”斯人也“的用法,但尚未被人们找到。
主流的人教版课本,出版社已经出面说明,至少在他们的教材中一直都是”是人“,也有人找到了各个年代各种版本的人教版课本,看来至少他们是没有的。
那么其他版本呢?希望大家努力找齐其他版本,或者让其他出版社出面回应。
不过在这里要说明的是,如果大家的观点是”课本中出现过斯人也“,就不能拿一些教辅资料来作为证据。
拿教辅资料,我们可以说”我学过斯人也“,但不能说成是”我学的课本是斯人也“。
因为教辅资料本身不属于课本,它是各种商业出版社出版的盈利性出版物,内容在严谨性上要差许多。
像这几张图,其实都是教辅资料的图片。前两张图可以从侧边栏判断,第三张图虽然据说是2006年人日出版社出版的初中语文新课标,但人日出版社在2006年并未出版过教材,只有各种教辅资料。
而且一般课本的正文都是宋体字,纸张质量也较好,不容易透光,因此我觉得第三张图也是教辅资料。
不过,货真价实的课本也有,下图是2005冀教版小学语文五年级下册课本,虽然不能算是中学语文课本,也并不是出自《生于忧患》这篇课文,但依然可以证明至少有过课本是”斯人也“。
既然小学课本有过这样的,那中学课本会不会有呢?期待进一步的答案。
对于课本内容领域,我的结论是,”斯人也“的小学课本确实存在,但目前尚未见到”斯人也“的中学课本,不过我认为有这种课本的可能性很高,希望大家加油寻找。
补充一部分关于我国课本版本演变的历史,希望大家可以以此查阅。
80年代后,新时代语文教科书开展了一系列实验探索方案。一开始主要是学制,也就是九年义务教育的五四制和六三制上的改革。最初是京津沪浙四省市版,后面人教版也有六年制实验教材。除此之外,还有城乡语文实验教科书、分编实验教科书等。
直到2001年,第八次“课改”,国家提出“一纲多本”也就是在一个纲领下可以有多种教材版本,那些冀教版、鲁教版、北师大版、浙教版、沪科版课本才出现。
截止到2006年,我国主要有以下各套中学语文教材
1.人教版全国通行中学语文课本
2.人教版三年制初中语文教科书
3.人教版四年制初中语文教科书
4.北师大五四版初中语文课本
5.上海市华东师大与徐汇区教育局编写试用语文课本
6.上海市石油化工总厂与闸北区教育局编写试用语文课本
7.浙江省初中语文课本
8.广东福建海南和华南师范编写初中语文
9.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初中试用课本《阅读》《写作》
10.四川省教委与西南师范编写初中语文
11.北京教委与北师大附中编写初中语文
12.江苏教育出版社初中语文
13.北师大孙绍振出版语文
14.四川西昌地区编写初中语文
15.广西教育出版社初中语文
16.湖北教育出版社初中语文
17.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初中语文
此外还有语文版、沪教版、沪科版、西南师大版、冀教版等
三、大众记忆:我们有很大的概率受媒介影响,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
我们来讨论下,为什么有那么多个间接引用的版本,偏偏是“斯人也”的用法占据了主流。
可能的解释有很多,比如说”斯“是平舌音,发音更省力。”斯“看起来更文雅之类的。
在这里,我给那些相信自己学的是是人,但发现自己记错了,开始好奇为什么会记错的朋友们提供一点思路。
首先,在看到“四大”和“一百零八”这两个数字的时候,你们下意识地,第一反应会在后面接上什么名词?
我想除了很多人都会在一百零八后面接上“好汉”“星宿”“将”之类的,但“四大”后面可能接的东西就多了,四大名著、四大文明古国、四大天王、四大神兽、四大美女……
在给出的信息并不完全,或者比较模糊时,我们的大脑往往会下意识地对其进行补全,而补全的内容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熟悉什么。
会在一百零八后面接上“好汉”“星宿”“将”,总之多数都是梁山上那帮人,是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包含有“一百零八”这个数字的固有词语比较陌生,很多人只接触过梁山这一帮人,大脑从记忆里调取的时候,就只能调取到这一个。
而“四大”,我们平时接触的就很多了,那么大脑在调动记忆里包括“四大”的词语时,就会看你最近接触的,或者接触最多的内容是什么。
我们再拿一个课本上的所谓曼德拉现象来举例
“两〇黄鹂鸣翠柳”的空白里,应该填的是“个”还是“只”?
先给答案,历史上这首诗的原文是“个”。
之所以会有人觉得是“只”,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对量词“只”+名词“鸟”的搭配比“个”+“鸟”的搭配更熟悉,因为我们生活在现代,语境是现代汉语的语境,下意识地觉得“鸟”就应该配“只”。
但在古代,“个”也完全可以和“鸟类”搭配,它的外延很宽。
或许还有那首儿歌“阿树阿树上两只黄鹂鸟”的影响。这两者加起来,在我们生活中的使用频率,在我们记忆中的占比,要远大于“两个黄鹂鸣翠柳”这首诗原文使用的频率。
说回到“天将降大任”上。
这句话,作为现代人,平时我们第一次见到,以及最常见到这句话的地方很大概率不是课本或者古书,而是各种影视、小说、名人名言。
这些东西在你潜移默化中被你记住,成为了思维定势,让你下意识地认为这句话就该这么读。
这样,这个”斯人也“的间接引用版本被你记住,而当你十几岁学习初中语文课本的时候,原文与记忆之间的察觉其实并没有意识到。
就像有的时候突然想出一句好诗或者一段好旋律,写出来沾沾自喜,一查才发现早有人写过,是自己不知道什么看过听过记在潜意识里了。
如果课本、古书上的内容在整个社会上的占比为10,那影视小说输入法在社会上所占的分量至少是50甚至100,数量上占优。
所谓的“塑造集体记忆”就是如此,只要假信息,或者说被扭曲过信息的量足够多,淹没了真信息,在概率上,一个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一点的人就有很大概率接触到的是假信息或扭曲过的信息,同时由于人思维的固有特性,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势。
这篇课文的原文是在中学课本上,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中,我们有很大的概率在别的媒介中见到“斯人也”版,从而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认为“斯人也”版才是正确的,或者说,以为这些间接引用其实是孟子原文。
很多时候,我们是分不清某句古文是被直接引用还是间接引用的,因为我们脑子里就没有这个概念古文不就是古文嘛,还有别的?
就像三人行那句,我们很多人念起来,其实不管中间有没有个则字,后面有没有个焉字的。
简单来说,它们本来应该被分别装在鸳鸯锅的两个锅(古文原文和后人引用)里,各有各的味道。但很多人没有鸳鸯锅,用的是大锅或者九宫格(一股脑当成“古文”),味就串了。
因此,这种古已有之,后来又流传开来的间接引用版本,逐渐成为了我们的大众记忆。
我们倒也没有必要因为记忆和课本、古籍不符就觉得哪里不对,是自己有问题什么的,这是属于不同领域的,只要在古籍等领域中出现别的用法时,我们知道这才是原版,但我们依旧用大众通行版也没有任何问题。
四、一点想法
我们都知道,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是很难改变的,我们这里不说纠正,只说改变。
因为改变一个由自己建立起来的,心中的思维定势是会带来极大痛苦的,不管它事实上正确与否。
改变思维定势,代表着之前这个人基于此,并为此做出的许多努力都是白费的,同时还会使自己陷入一种窘迫的境地。
尤其是当这种思维定势是由他人来打破的,更会使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我低人一等”“他想要否定我”的想法。
对于某些极端的人来说,即使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恶意或优越感,他们依然会展开一种自卫式的攻击性行为,而当他们无法用足够有逻辑有条理有证据的方式去反击时,就会诉诸于一些非理性的形式化行为。
我希望大家不要做这种人,在遇到问题时,先仔细分析,到底探讨的是什么,之后再来发表观点。
让专家学者研究古籍,让属于课本的归于课本,让大众记忆归于大众记忆,这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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