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业那年,还可以基于自己性格选择合适的工作,但现在的年青人在择业时,所有的兴趣爱好都让位于稳定。”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采写 | 小北
7年前,孟颖考公成功,进入一个四线城市的地税局。“那时候大家都说,公务员生活一眼就能望到头,毕业生根本看不上”。而现在,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跟孟颖走上了同一条路。她的朋友祝姜,经历了国企、离职等好几年职场弯路,居然后来也去考公了。疫情三年,“进入体制内”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当“旱涝保收”的安稳职业成为群体性诉求,考公的难度年复一年提升。我们追踪了三位在不同年份考公的年轻人,虽然最终他们都进了体制内,但对公务员工作的感受、想法,以及各自面对的考公难度却大不相同。(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孟颖:刚直女孩的职业选择
2016年考公
难度:100选21
刚直,是朋友们对孟颖的共同评价。
她说话直白、有正义感,眼里容不下沙子。初中时,她曾为班里一个受霸凌的女孩子出头,那三四个所谓的“班霸”,都是1米80的个头,一起欺负这个新来的、家境不好的女孩子。是孟颖站出来对他们说不,并挡在女孩子前面,在他们要动手的架势前毫不畏惧。
此后孟颖成了被“班霸”排斥的人,尽管他们没有动手,但时不时会给孟颖“使绊子”。孟颖的性格偏男孩子,她一穿裙子,他们就哄堂大笑,说她一个男人婆装什么淑女。孟颖收作业时,他们也置之不理;还时常放狠话“要给孟颖一点颜色看看”。在这种压力下,很多同学会和孟颖保持距离,这导致她当时几乎没有朋友,但她并不在乎。当孟颖的同学祝姜告诉我这些往事,孟颖自己反倒非常平淡,对往事她毫不计较。
这种刚直的性格贯穿了孟颖后来的人生。在大部分场合,这种性格不怎么讨喜。在学生时代,路见不平站出来,最多不过人际关系受损,但到了工作场合,这种性格却意味着,她可能会失去职位或收入机会。
孟颖在警校学的是法学,其它专业如刑侦、监狱、缉毒等,完全对口公安部门,毕业后只能考公。而法学专业的毕业生,可以做律师,也可以考公务员,两种选择的人一半一半。
孟颖最初并不想进体制,那种生活 “一眼望到头”,尤其是地方基层,进去是什么位置,基本就能知道退休时会是什么待遇。于是她找了一家律所实习。但仅一个多月后,她就离开了实习岗位,决定考公。“律师要竞争单子,要赔笑脸、遵循好些潜规则,并且不能深究道德问题。”这种价值观上的冲突,让孟颖极为难受。好些潜规则她看不惯,却不能跟人说出来;好些案件本身有瑕疵,她还必须为代理人争取权益。这让孟颖感到崩溃。“那时我就知道,我吃不了这碗饭。”处于行业顶端的律师,其收入的确可观,但为了收入而屈折自己的个性,孟颖并不愿意。她希望找到更适合自己性格的工作,即使收入低一点。
2015年10月,孟颖开始复习,一个多月后她直接参加了国考。因为不善于写作,她差了几分,无缘面试。第二年她参加了四川省内的省考,这次她多复习了一下作文,顺利过关。那一年(2016年)是退休大年,她选择去的是一个四线城市,当年该市招了70多人。光她报考的地税局,释放出来的编制就有21个。当年报考这一岗位的人,总共也才100出头。
“当时还不流行考公,像四川四线城市这样的地方,更是没什么人愿意来。竞争并不激烈。” 孟颖有个亲戚在这个城市工作,父母认为,她应该不会孤独,遂鼓励她报考。在当时,即使考公,许多人也宁愿去成都等大地方。小城市公务员的绩效、奖金都低,年薪加起来不到10万,很多人看不上。在那一年,只要考到120分,基本就能进入这个四线城市的公务员面试。孟颖考了135分,名列第二,进入面试全无压力。
在孟颖以前的意识里,税务局就是收税的地方,当她进去后才发现,其实税务和本地经济密切相关——税率的调整可以刺激区域经济的发展。在四线城市,很多做生意的人没有“降本、持续发展”的概念。他们不爱计算成本,一旦生意做不下去,大多直接甩手不干,“破产就破产,无所谓”。
孟颖发现,不同城市的经营理念存在很大差别。一线城市的经营者对成本很敏感,会主动了解税率政策。而这里的经营者不愿意学习税务知识,甚至在孟颖讲解税务政策时还觉得麻烦。
孟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学习如何跟这些不主动的经营者更好地沟通。在她的讲解下,后来有人主动来咨询税率政策、并帮助自己的企业获得更持续的发展,孟颖也感到了自己的价值。她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在孟颖进入当地的地税局的第二年,她所在的部门因上年招人过多,就只开放了几个编制,竞争难度有所提高。到第三年,赶上国税地税合并,编制数量整体减少。到2020年,大量考生选择报考税务局,她所在的四线城市为了筛选人才,增加了研究生学历、英语过四级的门槛。到2022年,门槛进一步提升,需要研究生(985、211优先)、英语过六级,题目越来越难,进面试的分值也越来越高。今年这个四线城市税务局的进面分数,已经到了140分以上。
“外界的变化让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考公。这真让人唏嘘。在我毕业时,我还可以基于自己的性格选择合适的工作,但现在,个人性格、喜好,似乎都让位于稳定,想要获得安稳的岗位,难度也越来越大。”
谢舒:大家族里的竞争焦虑
2019年起持续考公2年,最终上岸。
考公难度:600选1
谢舒一直是个乖乖女。
小时候,上哪所学校、穿怎样的衣服,都由父母一手包办。到了填报大学时,为了有更大的选择弹性,父母建议她报考警校,录取批次早,能多一个选择。如果被警校录取,他们希望她以后考公务员。
毕业后怎样择业?未来要怎么样?谢舒并没有太多想法。她家境尚可,按照父母的建议基本能够顺风顺水的过下去。况且父母的要求也并不难实现,只是考个公务员而已。公务员收入不高,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父母总归会支援她,只要按照他们规划的路走下去就好了。
不过,谢舒仍然感受到同辈人带来的压力,因为她来自一个大家族,堂表兄弟姐妹太多了。谢舒记得,以前过春节时,年头年尾每天都要去不同亲戚家里做客,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她自己都晕乎,比如谁是某位堂爷爷第几个孩子的小孩,谁是太爷爷那边延伸出去的亲戚关系……大家族里同一辈的兄弟姐妹,最容易被拿来和她比较。小时候比学校、比成绩、比性格,大学时比恋爱状况,工作后比工作岗位,还有收入多寡或稳定程度,没完没了的比较。
父母给谢舒选择了一条稳健的路,对外宣讲的表述是,不求大富大贵,主要是希望女儿一直陪着他们。但谢舒依然会感到一些无形的压力,尤其是亲戚里持续的对话和八卦。
谢舒刚上大学时,一位堂表姐(父亲堂姐的孩子)成了家族的标杆。她母亲一个劲儿地在大家族的各个家庭里讲,“没想到这孩子一不小心就混这么好。”那位堂表姐到东南沿海找工作,阴差阳错在某互联网大厂的初创阶段进入其中,工号两位数,获得不少期权。等该大厂上市,立马实现了财务自由。整整大半年,谢舒都会听到长辈、同辈在讨论此事,这位堂表姐在家族的这辈人里成了最风光的一位。
另一位表姐来自妈妈那边的家族,从小也很有头脑。尽管考试一般,但人格魅力较高,堪称同辈人的“大姐头”。她本科去了一所普通的一本学校(当时家庭里其他人多少有些幸灾乐祸),但没想到从大学就开始创业。多次创业后有所小成,年入百万不成问题。
有了两位姐姐在前面作标杆,谢舒感觉压力巨大。家族里有和善的人,也有嘴碎的人,而后者臧否人的笑话传得很广。谢舒在这样的复杂家族里长大,大概能够猜到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不是一个内心强大、不在意他人评价的人,毕业去向也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说到对市场的认知、挣钱的能力或人格魅力,她比不上两位姐姐。在所有工作里,只有公务员没有人们下嘴的槽点。尽管挣钱不多,但稳定,五险一金缴纳比例也高,这足够一个人顺当地过完这一生。所以,到大四时,她开始筹备公务员考试。她向前两届的学姐咨询,有了一个预计的、会进面的分数目标,按这个目标复习,很快参加了考试。让她意外的是,最终差几分而落榜。
尽管谢舒考到了比学姐高的分数,但这一年的进面分数明显提高了。谢舒并不慌张,能一次过的毕竟是少数,她从毕业前开始备考,时间还早。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谢舒的心态却逐渐失衡。她的目标是进体制,不论是公务员编制,还是事业编制,她都可以接受。而只要是四川省内的机会,无论城市大小(实际上她的目标较高,基本还是瞄准发展较好的三、四线城市的机会),她都去尝试。但竟然一次都没有成功。
临近大学毕业,她感到强烈的恐慌。这种恐慌一半来自大家庭里哥哥姐姐们的珠玉在前,“本来公务员就已是职业道路的保底选择了,如果这都考不上,那该多丢人。”另一半恐慌则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谢舒从小到大的决策都由父母规划,她无法想象,如果考不上公务员,父母会有多失望。如果不做公务员,她还能去做什么?
毕业后,在大家庭里一向活跃的谢舒少有的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在家庭群里说话,长辈去周边玩,她也不再跟着,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复习。
分数有所提升,但依然与进入面试失之交臂。毕业后的那年11月,焦虑感达到顶峰,前面数次失败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同辈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持续萦绕心头,她害怕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2019年春节,她向大家族里的所有人说,自己正在筹备考研(她甚至不敢说在准备考公),周围人都夸赞:“你这么棒,一定能考上想去的学校的。”但谢舒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如愿。
过完年后,她向父母要钱去报班。经历一年多的考试,她知道,考编制的难度、竞争越来越大,如果不集训,很可能无法上岸。报班需要将近5万元,那时正逢她母亲事业上遭遇背叛——一个核心人员带团队跳槽竞争企业,带走了一些成员和老客户。家庭流动资金困难,甚至连5万都拿不出来。母亲只得以公司的名义向亲戚借了钱。知道这一点,谢舒更加内疚,压力也更大了。她必须得过。
直到2019年下半年,省内一个四线城市的事业机构招聘10个人,谢舒去参加考试,终于卡着中段进入面试,而后面试顺利,体检、政审合格,她终于上了岸。
将近2年的奋斗,谢舒终于敢于向大家庭的其他成员通告,她考上了公务员。“我正好处于考编制的难度增加的阶段。所以,尽管我一直复习,一直小幅进步,但一直都进不去。直到报班后,我更清晰地知道考试的要点,才考出较高的分数,上岸成功。我算幸运的,如果我没有赶在2019年上岸,到2020年,难度只会更高。”
祝姜:奋斗过,才知稳定如此难得
2021年考公
难度:保守估计,1500选1
祝姜一向知道,自己想要稳定的生活。
她大学专业选的是核工程,就奔着毕业后进入相关国企,而且,在企业工作也容易跳槽。这是她早年为自己设计的稳定且灵活的道路。
毕业后,她果然去了核电企业,先跟项目。这时收入还不错,只是项目所在地偏远,晋升较难。一年多后祝姜申请回到上海总部,收入也降了下来。那时她开始考虑买房,但国企的收入不高,她很难靠一己之力在上海购房。而父母也不能提供太多支援。从那时起,她动了回四川的念头。
该核电企业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祝姜希望调到成都,为此等待了一年多时间。但成都分公司竟一直没有招人的需求,她也无法申请。恰逢妈妈生病,祝姜想着照顾母亲,干脆辞职,安心在四川的家里陪伴父母两三个月。
但等她重新求职时,才发现女性在传统企业里找工作之不易。她所在的城市当地也有国企,因之前在核电企业的工作经历,对方很看好她,认为她知道国企的规则,也跟过项目。面试前期,祝姜和面试官相谈甚欢,一切关于工作的问题她都做了很好的回答。祝姜心里想着:应该稳了。
关于工作的问题结束后,对方的语气放松下来,唠家常似地问道:“你家几口人啊?”
祝姜老实回答:“三个,我父母和我。”
对方惊讶地问道:“27了,没结婚啊?”
祝姜摇了摇头。随后她看见面试官的面色冷淡了下去,并通知她,“我们讨论一下,有结果后通知你。”
自然,此后没了消息。祝姜仔细琢磨,才回过味儿来,对方认为她没结婚,“不稳定”,害怕她进来后结婚生子请假,索性根本不录取。“其实我觉得有这个顾虑可以沟通,但小地方的人很少开诚布公地讨论问题。他们会下意识预设对方会撒谎而不是坦诚相待。”于是,未婚、无子的女性,在这样的职场环境里受到了无形的歧视。
要不要考虑当地其他的小企业?她还是犹豫,因为大多企业很难维持太久。最终祝姜决定考公务员。那是2021年,距离她毕业已有5年,而考公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和她同时毕业的同学,若在大四考公,120分以上基本就能稳定上岸。但到2021年时,要140分以上才有可能成功,且题目难度高于过往。
为了考试更有保障,祝姜也选择了报班,半年花费将近3万。讲的东西也不多,因为题型固定,刷题还得自己来,班里上课最多讲一些中央新发的文件,按A、B、C卷侧重的方向梳理讲解。她复习了半年,觉得有把握了,便在12月参加了省考,报考了一个五线城市的乡镇。总共3个名额,几千人报名。她考了146.5分,名列第二,还算稳当地进入面试。
和她一同参加考试的,有家在浙江但特意跑来四川乡镇考试的,因为长三角分数高,这人只能在西南省份寻求上岸机会。也有在各地参与巡考的一些同学,去年下半年省考的省份不多,只有北京、上海、四川、山东四地,那些人就先去北京,再去山东、四川,一个省一个省地考,考中哪个算哪个。“以前小城市、乡镇这些地方大家都不肯去,但现在只要能上岸,去哪儿都无所谓了。”
因为今年上半年四川疫情反复,祝姜的体检、政审全都延期,本应今春入职,后来拖到秋天。但她依然庆幸不已,“好歹考上了。我觉得我所有的运气,都在考公这件事上用完了。”
因为乡政府离市中心很远,她便和同事一起租房,下班后看看剧、玩玩游戏,兴致来了做做饭。疫情放松的时候,就回家看看。考上公务员后,她的整个人生态度都发生了改变。以前总想着有套房子才能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现在觉得租房也很好,工作本身带来的稳定感足以支撑她的心态。不买房的话,可以把收入放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比如旅游,美食,或者多回家陪陪父母。
安稳,这个她一直在寻求的东西,终于在考公上岸之后获得了。她以为“一眼望到头”的无趣生活,在持续一段时间后,却让人无比安心。她大概能想象自己退休时会到什么位置。当上升之路急也急不来时,她反而更愿意把心力放在手边的一件件小确幸上,当下也有无比的幸福感。
“我对未来没有野心,也没有太高的预期。进入体制内,一般没有大错都不会被开除。没有了对未来的焦虑,反而能很好地过好当下。对我来说,这正是自洽又幸福的。”
——完——
题图:201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东南大学考场。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小北,永远学习进行时,抱着好奇心观察大时代下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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