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社会主流的评判标准,这些年轻人仿佛在走下坡路。他们都有着不错的学历,也有过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却从所谓的“好工作”换到了“差一点的工作”。轻体力活未必轻松,可能意味着更低的收入、更少的休假、更不完备的劳动保障。但她们并未因此焦虑,反而更加快乐——至少当下如此。
作者|李楠、编辑|丁宇
前阵子,一段“中传硕士去火锅店做保洁”的视频引起了热议。
(资料图片)
有人认为,高学历人员去餐厅打工,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还有人认为,工作没有高低之分,自我的选择最重要。
当事人的选择有一部分是出于无奈,还有一部分是与自己和解。她觉得,无论什么工作,最重要的是接纳自己,然后更快乐地生活。
实际上,视频中的现象已经不是个例。光鲜亮丽的白领生活,对一些年轻人的吸引力正在下滑。他们正在开始一场“逃离写字楼”的运动,主动选择去做轻体力的工作。
三个月前,豆瓣诞生了一个名为“轻体力活探索联盟”的小组,很快吸引到超过2万名成员。这大大超出了小组创建者久期的预期。大家聚在一起吐槽工作中的迷茫和烦恼,讨论新的职业体验和生活规划。
轻体力活五花八门,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有人去书店打工,每天的工作是整理图书;有人在咖啡厅做兼职,一边为客人服务一边提高咖啡技能;还有人在宠物店做美容师,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给猫猫狗狗洗澡;也有人去民宿做前台,瞬间不再卷了……
按照社会主流的评判标准,这些年轻人仿佛在走下坡路。他们都有着不错的学历,也有过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却从所谓的“好工作”换到了“差一点的工作”。
我们跟几位踏上新路的朋友聊了聊。她们的故事,或许可以提供一个打量工作与生活的新视角。轻体力活未必轻松,可能意味着更低的收入、更少的休假、更不完备的劳动保障。但她们并未因此焦虑,反而更加快乐——至少当下如此。
在宠物美容店打工的洛洛,这样形容她现在的工作——“可可爱爱的猫猫狗狗,随便撸。“
洛洛是96年出生的东北女孩,原来的工作是设计师。她的成长路径一直是“标准的好学生模式”。
她学习优异,从一所985院校毕业后到深圳打拼。洛洛进过上市公司,也去过某行业独角兽,都是看起来很有前景的公司。她从小喜欢美术,大学是设计专业,设计师的工作内容也对口。
看起来,洛洛的每一段时光都不曾浪费。可是到2022年的夏天,她觉得必须跟过去切割,找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了。
主要原因是“太累”。不仅是身体上累,精神更累。洛洛看不清工作的价值,和未来的希望。
加班曾是常态。来源:受访人
“虽然说有着一份不错的工资待遇以及不错的办公环境,但是每天活得像个老鼠。”洛洛回忆,当时的日子从挤地铁钻进写字楼开始,再到挤地铁回城中村的家结束,“偶尔出来看看下午的夕阳,都觉得是奢侈,更别提有一段稳定的恋爱了。”
压力日渐累积,最终洛洛的状态接近崩溃。她决定自救,裸辞寻觅新的活法。
有一天,洛洛在出租屋的楼下遛弯,看到一家宠物美容连锁店,一向喜欢小动物的她忽然想去店里问问工作机会。没想到这份工作不需要经验也能干,她立刻决定试试。经过三天试岗,她顺利入职。
比较起来,这份新工作的收入少了五分之四。她原本的月薪接近两万,现在变成了不到4000元。成为宠物美容师,是个仓促但不后悔的决定,至少从自身状态来看,她比以前开心多了。
猫猫狗狗随便撸只是一方面,没有加班则是另外一面。宠物门店是预约制,每天结束订单,打扫完卫生就可以回家,之后再也不用操心任何工作上的事情。
这与曾经的设计师工作截然不同。此前,加班是她的常态。同事们也多出自名校。大家走进同一栋写字楼,有些人不用催,自己就会卷起来。
最明显的例子是,按照规定,晚上6点半下班,但情况往往是,大家吃口饭,回来接着工作。到了9点,大部分人要回家了,仍有人主动继续加班——没有加班费的那种。
洛洛欣赏为生活拼搏的斗志,可她想不清楚这种卷的意义。她也曾督促自己进步,花几千块钱买课学习与设计有关的新技能。然而这没能缓解焦虑,因为“卷无止境”。
在她看来,公司需求源源不断,即便已经主动加班,尽力完成任务,仍会有大量新需求压过来。作为基层打工人,像齿轮一样不停转动,得不到休息。
设计本来应该是一个创造性工作,但在实际工作中却被要求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执行机器,为了完成领导和甲方的想法而存在。他们的要求不断变换,很难得到认可。
而在宠物美容行业,每一项任务都能迅速收到积极反馈。洛洛获得了更多的“成就感”。她兴奋地讲起工作中遇到的趣事,觉得既好玩又解压。
“你知道‘年兽’吗?每到年底,会有许多比往常更脏的猫猫狗狗来到店里,宠物美容业内戏称‘年兽’。”主人似乎不在意这些小家伙平时的卫生状况,于是在新年到来之际,借美容店把它们清洗干净。
有次店里来了一只“棕色”的比熊,脏兮兮就像老式拖把。经过洛洛给它耐心洗澡,比熊看似棕色的毛发成了白色,变得蓬蓬松松,特别可爱。
店里总有可爱的小家伙。来源:受访人
洛洛还发现,宠物美容有着可期待的前景和清晰的职业上升路径。从洗护师到C级美容师,再到B级美容师和猫美容洗护师——猫咪需要要单独考试,最后是A级美容师。
她刚入行的职位是洗护师,主要负责给宠物洗澡。凭借出众的学习能力,她很快熟悉了业务。公司随即推她去参加考试。不出意外,她会考个好成绩,跳升为公司的B级美容师。到时候,薪资和提成自然水涨船高。
宠物美容市场还处在朝阳期,经验和技能随着时间不断沉淀精进,就能换到更好的回报。而不会像设计,一旦换了公司,可能面临竞争力下滑的困境。
洛洛换过四五家公司,每一家对设计风格的要求都有所不同,这时候,之前沉淀的经验不一定能派上用场。而且随着从业者的增加,人才市场供过于求,用人单位提出的要求也随之增多。她觉得,在这个行业里,名校的光环没太大作用,即使坚持做下去,也不一定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不过,洛洛也提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做宠物美容行业的探索,离不开家人的支持。否则,薪资断崖似下跌后的生活,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你就算再怎么工作,你也要生活。”对蘑菇来说,生活与工作一定要有分界线,如果为了完成上级制定的KPI,卷到没有生活,就得不偿失了。
2021年,蘑菇从湖北一家本科院校毕业。她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工程,通过校招进入到深圳一家服装行业上市公司,负责电商平台的采购。
采购的角色,相当于公司和供应商之间的一座沟通的桥梁,公司的服装向供应商下单制作,蘑菇要做的,是平衡双方的需求或矛盾,确保供应商保质保量,按时供货。
起初一切顺利,蘑菇做事讲究效率,业绩出色,年末拿到过三倍工资的奖金。加上性格爽朗,有点“社牛”,跟同事相处都非常融洽。
工作对口,待遇尚可,新生活原本值得期待。但在干满一年后,蘑菇决定辞职。因为工作侵占生活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这种情况似乎无解。
随着公司忽然提高质量标准,蘑菇的采购工作遇上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她负责的供应商,主要是一些小型工厂,面对公司提出的更严格要求,部分工厂很难满足。于是蘑菇手上的货,经常因为质量问题不过关而进行返工。
这时候,蘑菇左右为难。她既要考虑公司的利益,又要考虑供应商的实际状况。
蘑菇常为供货发愁。来源:受访人
为了把工作做好,蘑菇不得不加班,把周末消耗在工厂里,把控质量和进度。可即便如此,供货仍然不顺利。作为整个供应链条中的小齿轮,她既不能代替供应商的师傅进行生产,也不能改变公司的质量标准。于是一番辛苦成了无意义的消耗。
作为刚毕业的新人,已经忙碌不堪。公司的前辈们,也难得清闲。按照规定,加班可以调休。蘑菇留意到,有些年长的同事已经攒下20多天假期,相当于十多个周末都没能休息。如果继续这份工作,那么自己可能陷入一样的处境。
深圳整体的氛围也让蘑菇不能适应。她总结,深圳适合两类人,要么是来专心搞钱的,要么就是家里不差钱的,否则很难融入进去。蘑菇自己恰好都不是,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
一天夜里,蘑菇突发急性胃炎,发烧到意识模糊,身边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硬扛。第二天早上去了公司,支持不住,她才请假去附近医院看病拿药。回想起来,她特别感慨,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坚持下来。
转折发生在离开深圳后。蘑菇到杭州找朋友玩,便准备在当地找份工作。本来她打算去民宿做兼职义工,但转念一想,现在义工也很累,不如试试做全职的前台。这样既能解决住宿,还能多一份收入。
而这份不起眼的民宿前台工作,给了蘑菇超出预期的乐趣。
最明显的一点,是摆脱焦虑。前台工作三班倒,一个班次9小时,虽然每周要工作6天,但是上班期间不用一直面对电脑,更不用担心任务无法完成。有客人来了,就接待一下。没有客人,可以看看闲书和从隔壁民宿跑来的猫,老板也不会说什么。
隔壁民宿的猫常跑过来。来源:受访人
赚的钱的确少了,三倍月薪的奖金,再也拿不到。但好处是,自己也不用累死累活。蘑菇很知足。
前台工作还给蘑菇塑造了一个新的求职标准,那就是要看“包不包吃”。以前在深圳,蘑菇常点外卖,有时候外卖晚点,自己就得饿肚子。点得久了,还会出现选择困难症,不知吃什么好。眼下的民宿包餐食,一下子解决了这些烦恼。
并非民宿老板自己动手下厨,而是委托给外边餐厅。有意思的是,蘑菇的到来,甚至给同事带来了关于吃的福利。
以前,餐厅员工吃什么,就给民宿送什么。蘑菇想,既然民宿这边交了钱,餐厅就不能应付了事。于是她不停向餐厅反馈,提送餐要求。最后的战果是,餐厅和她拉了一个小群,允许民宿同事们偶尔报菜点餐。
“我今天想吃什么,你就有时间就给我做。没时间呢,下次找时间给我做。”蘑菇觉得整个过程搞笑又神奇,以至于同事夸赞,自己让大家的伙食都变好了。
蘑菇在民宿学了新技能:烘焙。来源:受访人
不好的地方当然也有。作为服务业,民宿前台会遇到一些行业共同的问题,就是有些客人会把自己真的当做上帝,提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这时候,蘑菇只能强挤笑脸,把一些难听的话留在心里。
有人会担心收入。长远看,前台工作的待遇的确很难提高。不过蘑菇对拼命挣钱这种事不大看重。因为成长过程中很早接触网络,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生,她觉得,有些人的生活,其实是挤不进去的,“就没必要累死累活做别人的陪跑”。
“比如我现在买个房,然后就开始背着房贷,如果还完的时候自己出了什么意外,那不亏死了。”想到这里,也就坦然。蘑菇接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不奢求什么,只想在这个前提下,过好自己的生活。
虽然收入不多,但蘑菇一点点攒钱,计划以后带农村的父母出来旅行。同时也盘算着,通过类似民宿前台的工作,到国内其他城市甚至国外看看。
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家里人介绍陈曼进了一家福利不错的外企,但仅仅过了几个星期,她就决定走出办公室。
推动她做出转变的,是缺失成就感带来的迷茫。
陈曼大学学习心理学专业,性格上更适合研究型的工作,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所以接受父母的工作安排。可真正成为打工人后,大量类似整理档案的机械性重复工作,让她怀疑工作的意义。回想起来,她这样概括那时候的状态——办公室养死鱼。
成为咖啡师,收入上的落差并不大。因为之前的文员工作还相当于实习阶段,一个月工资到手只有两千多块。进入咖啡店做正式员工,赚的还会多一些。
其实,陈曼觉得眼下不应该过分执着于薪资待遇,在实现一定程度的经济独立后,趁年轻多一些体验,就是收获。她本就喜欢喝咖啡,转行正对应自己的兴趣。
与一般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打拼的求职路径不同,作为一名上海姑娘,陈曼选择到苏州工作。
一方面,上海竞争压力太大,通勤时间很长,而苏州的竞争压力小,相对低廉的房租也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加舒适。另一方面,尽管上海咖啡店闻名在外,但有朋友告诉她,上海没有好喝的咖啡。
就这样,陈曼开始了两年的咖啡从业之旅。她先是到一家全国连锁咖啡店打工,掌握了基本的咖啡师技能。之后进入苏州本地的连锁咖啡品牌。最后,则是来到一家私人精品咖啡店。
大型连锁店的好处,是管理比较现代化,做五休二,在五险一金方面有更多保障。私人店的好处,是更有人情味,对咖啡品质也更加重视。
陈曼希望做出更好的咖啡,目前她正在朝着这个目标有序前进。每天正式营业之前,咖啡店里都会进行“杯测”,测试咖啡的口感、味道,不断调整,以便保障品质。因为工作需要,陈曼每天都能免费喝上一两杯咖啡,简直是完美。
除了制作咖啡技术上不断提升,陈曼还主动承担了一项店里的设计工作。
工作之余,陈曼会浏览介绍咖啡文化的书籍,恰好自己学过简单的设计技能,于是她向老板提议,可以给店里设计一些介绍咖啡特点和文化的小卡片,让客人能够在满足味蕾之外多一分收获,让店里多一份文化气息。
老板听了她的想法,立即同意,她们很快便打印出卡片。而这些努力,果然得到了顾客的肯定。
看到一家店因为自己变得更好,陈曼收获了以前在办公室体验不到的满足。自己不再是没有存在感的螺丝钉了。
海归留学生在咖啡店打工,陈曼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在咖啡店的一位同事,同样如此。同事从国内211院校新闻专业毕业,曾在报社工作,后来也决定尝试新的活法。
社会评价一份工作的好坏,往往是从“钱”的角度出发。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看重自己的工作感受,和工作当中体现的价值感。倒不是说他们脱离实际生活,而是认为生活和工作可以探索更多的可能。
实际成为咖啡师后,陈曼对生活有了更开阔的认知。
有的同事想在咖啡行业深入钻研,下功夫考了行业资格证。陈曼自己则通过两年在咖啡行业的缓冲,更清晰地规划了未来。她坚定了做研究型工作的想法,开始备考心理学的研究生。
表面看,久期的工作让大多数人羡慕。2022年从北京一所985院校硕士毕业,她进入到家乡河南一所国企单位,离家近,待遇好,发展稳。
只是也有烦恼。公司人员整体年龄偏大,久期更是部门里罕见的年轻人。从公司的文化氛围到同事之间的价值观念,她都有不适应之处。
比如,久期难以理解为什么年长的同事们要强调吃苦耐劳。
新人进入公司后,大多要从总部下基层锻炼。而基层工作的强度往往很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调回总部。久期自己没下基层,但跟她同期入职的一个年轻人去了,之后没多久便从公司离职。办公室的大哥大姐们议论起来,就说,“现在的小孩吃不了苦”。
有价值的苦可以吃,但如果没有价值,为什么要吃苦呢?久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推崇吃苦,也想不明白在企业文化方面,公司为什么总是推劳模,宣传类似“夫妻加班顾不上带小孩”的案例。
在她看来,真正应该宣传的,是工作生活能平衡好的人。与其推崇吃苦,不如推崇高效。
这类烦恼正是她创建“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的缘由之一。此外,小组的创建跟几位朋友的境况有更大关系。相比久期,朋友在工作上遇到的烦心事更多,也更严重。
有人进了国有银行做客户经理,工作被指标充斥,出错就扣钱,指标没达到,周末就被强制加班。有人进了互联网大厂,加班更是常态,领导一言不合就批评,弄得自己情绪时刻紧绷。有人考编进了体制内,虽然说不上工作哪里不好,但逐渐变得沉默寡言。
一位朋友吐槽要去干保安。虽然看似玩笑,实际有类似冲动的高学历毕业生绝非孤例。凡此种种,推动久期去思考工作与生活的关系,以及职业的选择。
久期想,人生应该是有许多可能性的。
就像多数人所看到的那样,脑力工作一般收入更多,发展上限更高,但常会伴随各种各样的束缚,就像随时就来的工作电话和加班要求,不断上涨的内卷压力,复杂的人际关系……体力活看似不够体面,却未必不快乐。
其实,久期并不想刻意区分脑力工作与体力工作的不同,她自己本就愿意“动脑”。而她观察到,来到“轻体力活探索联盟”的人,最在意的点也不是这个。并不是一定要做什么体力活,而是希望摆脱办公室、写字楼中带来极大精神消耗的工作状态。
在豆瓣上,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的书《毫无意义的工作》,一直占据着社会纪实图书的热门榜。他在书中提到,人类无休止的工作不仅没有创造相应的社会价值,而且折磨着从事者的心灵。他认为,有些工作毫无意义,是被创造出来的规则,也是一种被赋予了社会美德的枷锁。而人类应该拥有拒绝无意义工作的勇气。
久期最初的想法也包含了这样的意义。她创建小组的目的,意在给困于办公室、写字楼的人们提供一个交流的地方,让大家彼此能有所鼓励,有所启发。
在久期看来,每个人都想找好工作,但“好”的定义被框住了。大家被困在“希望亲戚朋友看上去我过得好”的陷阱里,忽视了自己真正的内心感受,拧巴地过日子,没想到自己还可以换种生活方式。
她认为,不应该被人类创造的社会规则消耗一生。不论是脑力活还是活,重要的是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
正如创建“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时她所写的:让我们一起探寻更多生活可能性吧。毕竟,人生起落,是游戏,而非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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