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围城
撰文 | 石悦欣 李佳敏 张雅睿
(资料图)
编辑 | 沈佳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2021年,重庆的初秋,阿黎带着行李箱和硕士录取通知书,坐着朋友的车前往机场。朋友特意放了一首出征曲,振奋人心的鼓点喧腾了一路。
阿黎抵在车窗旁,用手机录下了窗外蓬勃迸出的朝阳。朋友在一旁说,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去了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这是崭新的开始。阿黎回答,肯定的,好不容易才考上。
半年后,阿黎退学了,带着遗憾结束了她曾满怀期待的研究生生活。
2023考研即将落幕,有一百万人将步入硕士生涯,还有三百多万人落榜,录取率不超过20%。
考研的人数逐年上涨。教育部官网显示,2022年考研人数的增幅为2015年后最强,比前一年增加了80万人,达到了457万人。
为此,去年5月,浙江省湖州市甚至还打造了“考研新城”,为考研大学生提供免费公共课、免费自习室、免费辅导讲座等公共服务。
考研就像一座围城,无数的人想挤进去,但也有一些人想出来。2022年9月,中国政法大学发布的一则“32名研究生放弃入学资格”的声明引发争议。其实,2021年,法大就曾宣布38名研究生放弃入学资格。在考研难上加难的背景下,“录而不读”的人被认为是占用宝贵的名额,浪费别人的机会。
还有一些人,同阿黎一样顺利“上岸”,但进入象牙塔之后,却发现那并非理想之地。犹豫再三,他们离开。
2023年考研报名人数再创新高,达474万人,但仅比2022年增长17万人,增幅大规模下滑。
2022年12月24日,南京二十九高中考点,考生抓紧考前时间复习。(@视觉中国 图)
随着“考研热”的轻微降温,对于研究生教育的反思也日益增多。
F·S·迈克尔斯在《难逃单调:当人遭遇经济浪潮》一书中提到教育被引进市场世界后,成为了一种商品。学校是卖家,学生是买家,教育成为一种可以带给人们高回报的财务投资,这也意味着,在择业时,回报率成为了必须考量的问题。
在考研中投入金钱和青春后,这波炙热的考学浪潮,会把学生们推向何方?
“不考上研我就会死”
阿黎本科就读于北京一所二本院校,临近大学毕业,同许多人一样,未来夹杂在迷茫和困惑中迎面而来。
有几个同学准备考研,阿黎和舍友没想太多,就跟着随大流了。
熟悉的学长在哈尔滨一所211院校就读,阿黎也跟着选了这个学校作为考研目标,那是阿黎从未去过的城市。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本科专业材料化学是个“天坑”,她也不喜欢,但她觉得跨考的难度太高,就还是选择了本专业。
2020年疫情暴发后,阿黎搬出了大学,离开北京,回到重庆的县城里,全面准备考研。她住在家里,外婆每天准备好一日三餐,家人为她腾了一张可以学习的桌子。
阿黎日夜颠倒。“我每晚十二点到清晨六点学习,持续了半年,头发掉了很多,到现在都没长起来。”晚上入睡困难的后遗症一直持续到现在。
备考过程中,阿黎没花什么钱。而吕楠则为考研花掉了工作几年的积蓄。她大学毕业后,曾在一所私立学校做行政管理,日常工作琐碎、冗杂。看着令同学和家长尊重的任课教师,她觉得自己即便为学生付出很多心血,得到的仍是不理解和轻视。
2022年12月6日,江苏淮阴师范学院准备参加考研的学生在自习室复习。(@视觉中国 图)
在一次冲突后,吕楠裸辞了。收拾好东西回到家,她想清楚了,若想有更好的发展,就应该去读研。她决定跨专业去考985名校的教育学专业。
考研本就是一场信息战,衍生了一系列考研生意——报考咨询,志愿指导,复习课程培训,复试指导,寄宿学校等。
备考前期,吕楠搜集了各类师哥师姐的经验,对于他们推荐的资料和学习机构,都抱着极大的信任。没多久,她工作时攒的积蓄就花光了。
经济压力成为了她备考的一部分。辞职后,每个月没有了固定收入,备考期间的许多支出都需要家人承担。“我会很焦虑,担心如果没有考上,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我这一年是不是白费了,我当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而且还要跟家里伸手要钱。”吕楠说,她失眠、掉头发、暴瘦。
不停地变换学习场景成为了吕楠消解压力的方式之一,同时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盛夏,正是备考的强化期。为了能更好地进入状态,不被外界打扰,吕楠挑选了舒服的自习室。一直到十月,吕楠为此花了2000元。
时间一久,自习室的环境也开始让她厌倦和焦虑。吕楠挑选了一个线下考研班,报了一门英语单科课,花了5000多元。
作为一名跨考生,吕楠有一段迷茫期。“我不知道今天几点要干什么,几点把这个任务做完。”于是,她又找了“带背”——一般指有相似考研经验的人,带领抽查背诵知识点,督促推进学习计划。
2月21日,2023年考研成绩公布,吕楠获得了393的高分,在她所报学校的专业里排名第四。
两年前,成绩出来两天后,阿黎都没有查,她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那时,她已经在朋友的推荐下入职了一家互联网大厂。那是一个以沟通为主的岗位,正合适她外向开朗的性格。这份工作强度不大,时间灵活,在一个二线城市,月入六七千元,阿黎过得很开心,甚至一度遗忘自己是刚刚结束考研的考生。
但一点开自己的成绩,阿黎发现过线了。她蒙了:一边是费力考上的“211高校”,另一边是她即将要站稳脚跟的生活。
阿黎发了个朋友圈,给朋友和家人轮番打电话,征求大家的意见。她的主管说,你干得不错,就要升职了,多可惜啊,你研究生毕业不也得找工作?但更多的人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很多人想考都考不上,那就去呗。”
豆瓣有一个名为“不考上研我就会死”小组,汇集了四万八千多名组员。群公告醒目地写着:本组专供考研二战、三战乃至N战人士入驻,是什么激励我们冲破世俗的眼光,家人的质疑,义无反顾地重返考场!为了学术我们无所畏惧!为你的失败和汗水撰文立碑吧,不止是为了纪念,倾泻完坏情绪之后大步甩甩向前走,我们的人生,绝不会就此打住!
他们聚集在一起,组队学习,监督打卡,抱团取暖,其中不乏“三战”、“四战”的。这些屡败屡战的考生们也成为了“慢就业族”的主要构成群体。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的冯雨奂曾在珠三角一本科院校做过一次田野调查,发表了一篇《地方高校农村籍大学毕业生“慢就业”的现实表征、内在成因及对策研究》的论文。根据《南方都市报》报道,冯雨奂认为,许多人选择“慢就业”,希望通过考研、考证增加文化资本,或考公、创业等转换竞争赛道的方式,进入更高端的劳动力市场之中。有的人把考研当成了重洗学历“出身”的手段。
吕楠觉得,这已经变成一个社会的趋势了。“虽然我有一点点批判这样的风气,但是你又没有办法,你只能顺势而为。”吕楠辞职后,曾去拜访过男友的家人,对方态度都是“淡淡的”。当得知吕楠报考的是华中地区一所985高校,并且在刚刚结束的考研初试成绩排名前五时,对方家人积极起来了。“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相亲市场上就能体现出来。”
注水的研究生教育
阿黎带着对硕士生活的憧憬,辞了工作去读研。
开始读研后,日子和预料中完全不一样:每周只有两三节课,大把空闲的时间、无暇顾及学生的导师、令人一头雾水的文献、同样无所事事的舍友……即便是想去做实验,阿黎作为研一新生,也只能为师兄们打下手。她的研究生生活,被框定在了教学楼,宿舍和食堂的三点一线。
2022年12月24日,江苏淮安,参加2023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的考生进入淮阴工学院考点。(@视觉中国 图)
这对于刚刚从职场回归学校的阿黎来说,反差太过强烈。
奋斗目标骤然退去,无意义感持续郁结在阿黎心里,26岁的她本就比同龄人大两岁,一想到两年后毕业工作也很难找就很焦虑。
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在宿舍楼下办了一张健身卡,用高强度的健身来释放心中的压力。半年间,阿黎减了三十斤。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么无所事事混文凭,还不如我去工作,好歹有工资,忙起来,我也能活得开心。”这些想法控制不住地徘徊在阿黎的脑中,愈演愈烈,退学的想法也开始冒头了。
第二学期,阿黎回到校园后,本以为情况会好转,却仍重复着上学期的生活。之后的两个月,阿黎一直在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当下收获甚少的学业间挣扎。
单纯搞科研、做学术让她的研究生生活变得无所事事,当下,工作和赚钱对于阿黎来说更重要,她下定决心要退学了。“很多人考研其实随大流,想提升学历,说得更通俗一点,他就是为了逃避现实,他不想工作,或者说找不到好工作,就想缓一年。真正热爱学术的人少之又少。”
而经历过职场的阿黎对职场并不畏惧。她去找辅导员聊,辅导员也觉得她很清醒,“你不是学不下去想退学,而是你确实觉得工作更适合你”。
周婉婉也退学了。她曾任职于公司的边缘部门,继续工作下去也不会有明晰的发展前景,裸辞后周婉婉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她把考研的目标定为北京一所“985”高校。
周婉婉认为自己适合做学术,她也喜欢看论文,研究生的理想生活成为了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但当真的“上岸”时,高期待很快变成了强失望。开学一个月,她便有了退学的念头。
她读的是非全日制的专业硕士,光两年的学费,就高达20万元,每周只有周末集中上课。“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考研的时候过于努力还是怎么样,现在老师讲的很多知识点都是我学过的。”
她的导师其实非常厉害,但是也很忙,很多时候都是让师兄师姐或者助理在带周婉婉。一些很有价值的项目也不会交给她做。“他可能觉得我们做不了。”
她只能做着很多重复基础的工作,甚至,仍然是打工人,老板变成了导师,打的是义工。
虽然非全日制研究生多为在职人士准备,当工作、学业和科研项目无法兼顾时,为了得到名校研究生的文凭,许多人不得不选择辞职。
“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没准就触碰到专业的内核了,可半年过后,还是觉得没什么收获。”周婉婉说,“如果只想要名校学历,那20万元买一张毕业证太合适了,这的确是个敲门砖。一些公司只要一看你是名校的就会高看你一眼。这是社会的问题,我们个体改变不了。但如果想学点东西,我真的不建议考专硕。”
上学期间,学校不提供宿舍,周婉婉只能在校外租房。北京的房租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她选择了距离学校一个半小时地铁的房子,每月房租2000元。
去年一则“西南交大研究生需要抢宿舍”的新闻引发了讨论。2022级硕士新生在《研究生新生入学手册》中得知,宿舍需要靠“抢”。近两年高校宿舍紧张已不是新鲜事。复旦大学从2019年开始,除部分专项计划外,就已经不安排专硕学生在校内住宿;华中科技大学从21级开始只为专硕提供一年住宿……
Nature杂志在2022年底发出一份针对全球硕士和博士的调查报告,其中85%的受访者表示,购买食物、租房等其他费用成为了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45%的受访者表示同意,并认为生活成本的增加可能会促使他们放弃研究生课程。
在周婉婉犹豫不决时,母亲得了癌症。做完手术的母亲,时时需要人照顾,而且很可能会在五年后复发。周婉婉深知,自己当下最需要的是工作挣钱。家庭的变故,加速了周婉婉退学的速度和决心。
她退学的时候跟导师说:“我觉得我在这里上了半年学,每天都在这里帮老师做项目,一直都在输出,我原以为我来到这里会输入很多,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是学了些什么。”
“这条路真的更适合我”
阿黎离开校园的那天,正值初夏。校园里杏花盛开,阳光透过重重花瓣,洒在阿黎入学时来的路上。不过这次,她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她看了一路的杏花,没舍得摘一朵。出校园后,她和朋友道别,回头拍了几张学校的照片。
走到公交站,她轻轻拈了一朵杏花,小心放在包里,带回了重庆。直到现在,杏花仍躺在她的包包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根据中国薪酬网的调查数据,2019年硕士毕业生与本科生的月平均工资的差额为每月0.28万元,年工资收入差距为3.36万元。在不考虑薪酬增长率、利率等情况下,读研的一生净收益为93.83万元左右;考虑薪酬增长率的情况,读研的一生净收益为484.22万元。
从数据结果看,研究生教育带给个人的经济收益显而易见,但基于长远发展,这仍是一笔很难算清的账。
这几年,考研越来越成了很多人心目中改变命运的第二次高考。云南大学人类研究所副教授袁长庚觉得这是中国独有的现象。“人生到了20多岁,居然还有一场标准化的考试,它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这在国外是基本不可能的。国外大学阶段大大小小的考核,基本都需要用学生的个性和独特性去争取。”
在高校里教书,袁长庚经常遇到学生说想考研究生,他常常劝退。他觉得如今的研究生教育,不论是从学术还是职业发展的角度,对学生们的助力是非常有限的,甚至有些会产生负面效应。“有些理工科会变成老师的劳动力,有些文科的培养方式脱节,还有导师和学生不匹配的权力关系等。所以这其实不是一个成年人非常理想的状态,多了一份学历,人生搁置了两三年,与社会脱节。”
袁长庚一直待在校园里,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很多大学老师都和他一样,没有经历过太多社会的考验。“更年轻一代的学生,他们的眼界和理解在发生变化。如果他们进入的是一个死气沉沉,不够有审美和活力的培养体系中,无论老师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学生对老师的评价,都是很残酷的。研究生和导师之间不一定发生冲突,但一定是不匹配的。”
在封闭的校园内,“只读圣贤书”看似是一件充实又幸福的事,但被当代学术的繁琐包围,却很难看到“收益的产出”时,痛苦和绝望也是加倍的。袁长庚博士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他一度痛苦得想要逃离,甚至还写好了退学申请书。“当今世界范围内的研究生教育,核心问题都是缺乏对学生精神上的支持和服务。学校这个做学问的特殊空间,越来越被人当做给人生疗伤和缓冲的地方,但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很难靠个体去缓解。”
对于考研和教育,袁长庚认为,放眼世界,都知道只靠标准化,教育可以培养合格的劳动力,但培养不出个性。“人格和灵魂层面的东西,很难触及到。正如很多人会享受并认可考研的过程,但它能够带来什么,大家不敢问,有时候也清楚,问出来这个答案是比较让人失望的。”
回到位于重庆县城的老家后,阿黎只休息了五天,就开始全力找工作。她最终找到了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和体面的收入。
她将自己的经历发布到知乎上后,很多人给她发了私信。但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和七八十个人聊过后,阿黎能劝学劝学,实在不行才会劝退。“很多人退学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如果只是压力大,他需要寻求其他方式进行自我调节。如果真的要选择退学,一定要保证好自己的退路。”
阿黎也有自己的烦恼。未来的不确定性,让她开始思考,是否拥有编制,才能更加稳定。她觉得体制意味着稳定。但谁知道呢?
有个有编制的网友跟她说想要去考研,阿黎跟她聊了很久。“可能编制跟读研一样,都是围城,里面的人都想出来,外面的人都想进去。”
阿黎退学后,有时在短视频里看到学生们的校园生活时,心中仍会隐隐地羡慕。“我已经离开了,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唯一觉得不值得的是,自己花那么大精力考上了,会有点遗憾。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选择。我觉得这条路真的更适合我。”
回到重庆那天,送她去哈尔滨的朋友再次去机场接她。阿黎翻出了半年前的视频,跟朋友感叹,“今天的天气和走的那天一样明媚。”“那也预示着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阿黎、吕楠、周婉婉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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