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生身家过亿,老师就是个乙方

2023-08-31 10:16:47 来源:腾讯网

当学生身家过亿,老师就是个乙方

作者丨陶梦琪

编辑丨贾嘉&白话日报

排版丨vv


【资料图】

进入国际学校当老师,怎么看都是一份好工作。果果曾经也这么想。

2022年8月她入职杭州某学校国际部任美术老师。但一年之后,果果“含冤”离开,毫不留恋。

国际学校在杭州大致有三种:外籍人士子女学校、公办学校的国际部、不限国籍的私立双语学校。果果就职的学校属于第二种,来这里上学的孩子基本有两类,一是中考落榜附中本部,带着不甘心顺着名校招牌被分流进国际部;二是学生本身艺术专业课太差,想借国际部过渡出国。

果果觉得,在这所学校,分数很重要,家长和学生们的满意度很重要,但作为教师,她不重要。传统的师生相处模式,早已不适用于她所在的学校。

今年4月,果果所授课的班级因对她给作业打分不满,在班级门口贴对联讽刺她“没有师德”,果果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但结果是,她当月工资被扣掉1200元。

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果果是有情绪的。虽然她的经历,不见得能代表所有国际学校老师的处境,但相信看到她的故事,不管是教育者、家长,还是老师们,都可能要想想,一年花20多万,到底买的是什么?是教育,还是服务?

以下是果果的讲述:

#1 为了抢家产,努力学习?

在我入职现在这家学校前,曾在一所“正在成立”的国际学校上过一天班。杭州不缺“有钱人”,国际学校动辄一年20多万的学费绝不是笔亏钱的“买卖”。

说是“买卖”也不算过分。那所学校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学生,我入职的第一天也是唯一一天就是打电话招生,发现苗头不对后,我跑了。

去年8月,我加入了现在这所国际学校。学校所有课程都是围绕申请国外顶级艺术大学开设的。高一高二是学生打基础的阶段,到高三每个人会有一对一的辅导老师,共同完成申请大学时需要提交的作品集。

学生桌子一角

学校采用小班教学,一个年级2个班,每班15人左右。别看学生人数不多,但来这里上学的孩子极具个性。国际学校对学生化妆、染发、恋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的“倔强”无非是希望统一穿校服。在这样分氛围下,这些孩子普遍朝气、自信,希望和老师做朋友,当然,课上怼起“朋友”来也是毫不留情。在他们眼中,这是和老师“亲近”的表现。

听起来,似乎真和校园美剧或者麻辣鲜师类的情节差不多。但也有另一种声音让人不免怀疑,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真的理解西方教育的本质吗?

上学期期末,一个平时很乖,学习刻苦的高一男生愤愤不平地找到我,想问为什么自己的作业得了C。我们学校打分只有ABC三个等级,C确实不算一个好分数。他其实是很典型的“好学生”。和国内很多艺术生一样,他素描画得非常写实,可只要一碰到需要自己动脑筋而不是临摹的内容,立马就不行了。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一定要争高分?和他关系好的老师告诉我,男生家里有个妹妹,长得漂亮学习好,深得父母偏爱,他从小是在和妹妹的竞争关系中长大,所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以后爸妈那份家产我是一定要抢的。”

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常能从学生嘴里听到。财富像一针打在他们身上的“催熟剂”,家长、老师甚至学生本人都恨不得像电影转场那样,下个镜头就是一行字幕:xxx最终收到xx名校录取通知书。

#2 留学经历,我也有啊

我在国内某双一流大学(专业是环境艺术设计)读完本科后,在美国待了3年,研究生上的就是所谓海外艺术名校。我们班当时也是15人,只有5个中国人,在留学生里,这个比例算还可以了。美国艺术类大学不论考试、作业还是毕设,有分数没排名。老师打分也是“因人而异”。我曾问过导师,为什么全班画画最好的女生考试被打了不及格的分数。导师回复,她最终的作品依旧画的很好,可是和自己比,她止步了,没有再付出努力和改变。

美国大学的老师眼睛很毒辣,谁努力了,谁装努力,谁装不努力,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说实话,外国艺术生能念到研究生阶段,很少就分数问题找老师argue,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要专心创作自己的作品,老师怎么评价,不是很在乎。

集市收获小粉丝

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很深。研一暑假那年,谷歌来我们学校招聘实习生。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根据不同季节、纪念日、热点新闻设计谷歌搜索首页上“Google”的造型。一共有5个实习名额,我很激动,心想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去。我发邮件给在谷歌工作的学姐,写了一长串我对这份实习工作的渴望,在学姐的推荐下,我成了学校唯一一个进入面试的学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全校没人和我竞争这个实习名额,我是唯一报名的人。

最终我没能通过谷歌的面试,我和学姐复盘,为什么国际知名互联网大厂+转正留美的机会+高薪体面的工作会没有吸引力?

她当时只说,她也没觉得我们这种专业去这样的公司上班是一件多好的事。是啊,国外艺术圈虽然竞争激烈,但整体氛围好,有人能欣赏艺术,也愿意为之付费。哪个插画师不想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拥有个人IP?

果果做的钩针

2018年,我研究生毕业回国,曾入职杭州某头部艺术留学辅导机构。我出国前,杭州这种机构只有三四家,仅仅两三年时间,这种机构不但已经遍地开花,还各有不同擅长的方向。但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卷”。

因为艺术留学申请学校时,学生必须要有作品集,所以我的工作主要就是服务于学生的作品集。按常理,作品集就和咱们投简历附上代表作差不多,选些自己满意的作品提交即可,美国本地的学生就是这么干的。但国内已经卷到飞起。首先,一个作品集20页,内含4个不同类别的项目(含动画、装置艺术、油画等),机构就能收费20余万。如果是“保申名校班”就更贵了,动辄收费30~40万。没办法,中国留学生的作品集都太厉害了,不论是形式、内容都远超高中生水平。

微信截图

此外,机构对老师的要求也很卷。我曾经手里同时带过21个学生,每天上满8小时的课,忙到没时间吃午饭。我不想糊弄这些孩子,恳求主管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别再给我安排学生。“才这么点人就嫌多?别的老师比你学生还多,都没说什么。”主管的话让我怀疑过自己,但老师不该这么当,我辞职了。

#3 我被学生贴对联“骂”

在国外上学的那几年,我喜欢老师说,艺术无法被评分。这句话很妙,对我影响也很深。我希望自己能把这种观点和教学理念带给我的学生。

今年4月,我给学生布置了一个团队设计作业。我带他们到杭州某园区,要求他们在调研园区的“前世今生”后,为其中的某一面白墙进行色彩设计。重点考察他们面对全新事物和要求时,如何形成设计思路,完成团队配合。但没想到这次作业让我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如果要讨巧,我完全可以给小组全员打同样的分数。但我还是按照国外大学的打分机制,根据不同学生前期的个人表现、作业过程中是否突破自己等标准,给每个人不同的分数。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我的打分大多在A、A-和B中。即便是连作业都没交的同学,我也给了C。

这只是一次小组作业,并不影响他们的最终升学。分数出炉当晚,先是有学生在QQ上找我哭诉,问我为什么否定ta的努力,我很诧异,但还是尽量详细解释我的打分逻辑。有个拿了全班最高分的女生也不满意,她觉得自己在小组内合作感受明明不好,为什么得了A,而另一个在她眼里的最佳小组却得了B,由此女生的结论是:老师(我)打分不公平……班长也来找我,同样表达对分数的不满。我自认为我的口气很好,只委婉表达小组分低是因为整个设计方案其实一般……

但没想到,这句话第二天就被写进对联贴在班级的大门上。对联完整的内容我不想再提,总之是讽刺我没有“师德”。我不是发现对联的第一个人,但隐隐听到有学生说我“好可怜”。

我也不算是第一个被学生“挑衅”的老师。班主任告诉我,她有次想让学生把值日做了,怎么都叫不动,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你们再这样,我要叫家长了。”学生当即回怼:这点事都要叫家长,你是废物吗?

后来我发现,这些孩子平时礼貌、可爱,唯独碰到分数和来自老师的命令时,会马上反弹。他们不喜欢应试和权威,寄希望于在国际学校可以免于这样的“情况”,但又很难真的不在意分数和老师的评价,因此很容易“一点就炸”。至于我的“对联”事件,起初主管看完我的打分逻辑、和学生对话截图,并了解了事情经过后,他非常生气,认定是学生过分。但经过几次交涉后,学校上级给主管的压力是,如果因为这件事给学生处分,学生不满退学,学校的损失谁来承担?

没错,我来承担。最终,学生没有受到一点处分。而我当月工资被扣掉1200元。

#4 没有说“不”的权利

国际学校和国内传统的师生关系本质上就不同。

如果让我总结的话,这种不同是这样的:在普通学校,老师和学生是战友,共同的敌人是“高考”,但在国际学校,老师是乙方,学生和背后的家长是“金主(爸爸)”,教授知识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态度。

有些学生也很直接,会当着我们的面说,我爸每周都和校长吃饭,我提这么一点小要求,你竟然满足不了?潜台词是,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是不敢得罪学生和家长。我听到过有家长打电话给老师帮孩子“要分”,语气来者不善。老师被骂哭很正常。

而且我们学校对老师的考核,除了不要迟到早退外,最重要的一点是看学生对你的满意度评价。是不是好恐怖?

我曾以为工作对我不重要。甚至想过,上班就是一个陷阱,让每一个人都为了社会机器运转牺牲自身价值。理智上,我想把上班纯粹等同于挣钱,但情感上做不到。我在乎从工作上获得的价值。

“对联”事件后,那些学生对其他老师笑脸盈盈,有些对我直接视而不见,有些依旧点头示好;平时跟我关系好的同事,也默认,时间长了,我自己就能走出来。为此,我哭过,沮丧过,甚至反思,我如果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因此痛苦?是否过度依赖外界对我的评判?我怕学生骂我,同事觉得我很废物、很烂;领导觉得我工作能力不行;社会对我的评价是“30岁立不住”……

我想改变,第一步就是学会肯定自己。研究生毕业时,我的毕设作品之一是一部定格动画:

在黑白压抑的色调中,一个上班族气喘吁吁地跑进地铁站。

在拥挤的人群中,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时候的他站在车厢不远处,撑开了一把伞,伞慢慢移到他的手里,由此他穿梭进彩色的世界开始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自我对话。

梦醒来时,上班族发现手边真的多了一把伞……

现在,我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把伞。

# 后记

8月中旬,果果告诉我,她决定辞职。辞职带来未知,但也有一些“好消息”。接下来,她要和喜欢的艺术家进修画画,上海震旦博物馆邀请她9月份去开工作坊。有关手工书和插画教学的网课也在准备中,一切似乎又将重新开始。(文中果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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